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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花落千重闕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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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花落千重闕(四)

淡月梨花好時節,晚夏裏最是柔適。宮墻高高,綠枝框星,禦道上有長長的隊伍逶迤而來,明黃色傘蓋上垂下締子,前頭是內侍總管太監王福,他望了望月頭,拂塵一打回身做千兒,“主子爺,瞧這月上枝頭,時辰怕是不早了,不若今兒從夾道穿過去,近些。”

段麒麟牽著燕長寧,也擡頭望了望天兒,天高月小,雲卷絲絲,他嗯了一聲,“那就從夾道穿過去。”說著,大隊人馬施施然往左拐去了。

夾道雖窄,卻也幹凈,兩邊青瓦映著頭頂彎月,越發顯得清涼。前方左拐角還種著一顆紫薇花,一樹的粉紅,風吹過來帶著些旖旎。漸漸走近,發現有人在樹下。

“嬤嬤,你瞧。”女孩兒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朵泛著粉的紫薇,笑吟吟的戴在頭上,“可美?”

老嬤嬤一臉溫和慈祥的笑意,她捏了捏女孩兒粉嫩的兩頰,“美,我們姐兒最美!嬤嬤幫你多摘幾朵可好?”

小姑娘忙軟糯著聲音阻止道,“別別別。”她擡頭望著一樹盛然的紫薇,水眼裏是稚嫩的笑,“你瞧這些花開在樹上多好看,非得摘下來做什麽?養在花瓶兒裏沒多久就枯了,那我才難受呢!我娘特別喜歡紫薇花兒,我們府裏就種了好些,每年中秋娘都會做鮮花餅,咬開來滿嘴的香!可是今年……”她撅著小嘴兒絞衣帶,“嬤嬤,娘親和爹爹到底去了哪兒?只讓人接了重衣來住皇宮,都不說什麽時候把重衣帶回去!”

老嬤嬤眼裏頭泛起了些苦,她蹲下來摸女孩兒柔軟的發,“主子心肝兒啊,宮裏不好麽?又有花兒,又有湖,你不是愛餵魚麽!趕明兒我讓春桃做張網,咱上禦花園玩兒去怎麽樣?”

女孩兒眼裏一亮,“真的?”她笑瞇瞇的摟上老嬤嬤的脖子,“我的好嬤嬤,宮裏樣樣都好,就是太悶了!您瞧瞧這高高的墻,我連風箏都不敢放,生怕枝丫纏著它,磚瓦絆著它!有時候我看著那些鳥兒,別提多羨慕了……”

“大膽,誰在那兒!”女孩兒話還沒說完就被嚇得渾身一顫,躲到了老嬤嬤身後,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睜大了往夾道上望。

那太監舉起宮燈上前一望,看清了忙跺腳道,“哎喲我說你這個老婆子,今兒中秋,趕緊帶孩子上別處玩兒去!別擾了主子爺和主子娘娘的興致!”

老嬤嬤一聽主子倆字兒,立馬往前樸身一跪,顫聲道,“老奴不知禦駕來臨,擾了主子的興致罪該萬死!”說著貓起眼來瞅了瞅,賠出一臉訕笑,“老奴當主子會走禦道過垂香榭去呢!誰知竟走了這裏,老奴著實不知情,還望主子爺饒恕!”

夾道看過來只隱隱窺得到人影,段麒麟不由得問,“誰在那兒?”

王福貓著腰上前打千兒,瞟了瞟燕長寧,回話道,“回主子,是毓秀宮的小主子,在這兒賞花兒呢!驚擾了聖駕,正磕頭請罪呢。”

那女孩兒還直楞楞的站著,眼珠子亮亮的一轉一轉,老嬤嬤立馬湊過去想把她拉著下跪,誰知段麒麟在前頭突然不冷不熱的發了話,“罷了,今兒是中秋,團圓佳節,你們出來賞賞月無可厚非。畢竟不知情。”他揮揮手,“下去吧。”

那老嬤嬤顫顫巍巍起身道了大恩,一把拉起女孩兒就要走,誰知一個清亮的聲音喊住了她們。

“等等!”燕長寧對她們招手,笑道,“過來過來,我瞧瞧。”

他神色一滯,側頭看她,只見她眉間盡是溫軟笑意,也就沒有多說什麽。那老嬤嬤偷偷覷了眼聖顏,段麒麟見她那賊頭賊腦的樣子就來氣,“皇後叫你上來,杵著做什麽!還要朕來請?”

老嬤嬤渾身一驚。敢情那位一直流浪在外的皇後就是這位!她立馬應了聲,腳下抹油一般牽著女孩兒走上前來。夾道上燈火稍明了些,燕長寧低頭看了看小姑娘,只覺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很是漂亮,像養在水裏的葡萄一般,頰邊梨渦淺淺,親一口只怕是美酒的味兒。

老嬤嬤這才正式行禮,下跪磕頭,“老奴參見皇上,皇後娘娘,恭請皇上,娘娘金安。”女孩兒也不是傻子,也學著嬤嬤跪下來,只是不曾低頭,只望著段麒麟道,“重衣見過十叔,十嬸母。”

那聲音稚嫩軟糯,聽了就讓人疼愛。只是燕長寧對這稱呼有些納悶。她蹲下來和女孩兒並肩,摸了摸她的頭道,“你叫我嬸母,那你爹你娘是誰?”

他眼裏神色閃爍,抿了抿唇沒有說話。重衣打量了一下段麒麟的臉色,對燕長寧回道,“嬸母,重衣的爹是蜀王聶逸,娘是王妃裘珠。”

她目光一滯,有些失了神。腦中泛起些血腥海浪,嘴角都有些苦。

段麒麟見她這樣,自己也慌了神,立馬扶她起來,摟著她的肩放在懷裏,安撫道,“本想挑個日子帶你去見的,不想今日趕巧兒給碰上了,也就算打過照面兒了。外頭不安全,我索性將她接進了宮,不至於……叫她受苦。”

她緘口不言,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重衣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,心緒不知跑到哪裏去了。重衣雖小,卻也納悶,她瞧著燕長寧眉目秀麗可親,大著膽子扯了扯她的袖子,糯聲道,“嬸母,你知道重衣的爹娘到哪兒去了麽?重衣好想他們。”

王福是個有眼色的,一聽這話立馬上前笑瞇瞇的道,“小主子,時辰不早了,主子爺和主子娘娘還得上垂香榭開宴呢!如今夏日過了,夜晚不免有些涼,”說著回頭招呼老嬤嬤,“常媽,還不趕緊領著小主子回毓秀宮,伺候伺候歇息了,小心在外頭貪涼作下病!”

常嬤嬤誒了一聲,立馬上前拉了重衣就要走。燕長寧的目光隨著那兩個梨渦動,失神間見她們要走,立刻上前一步拉住重衣軟軟的小手,勉強扯開一個笑,“重衣,跟嬸母一起去吃好吃的,賞月亮,看花燈怎麽樣?”

重衣見她如此熱絡,眼神那樣迷蒙柔軟,立刻對她生了幾分親近,當下也顧不得什麽身份尊卑,貪玩的心就要從嗓子口蹦出來,立刻轉身抱住燕長寧的手臂一跳一跳的笑道,“好好好,重衣要和嬸母去!”

一群奴才楞在當下不知作何反應,只有巴巴兒的瞧著他們的主子。段麒麟心裏頭一跳一跳的不踏實,見她沒有發作,也就松了口氣。一起去就一起去吧,還能翻天怎麽的?如今他是大燕皇帝,誰敢質疑他的威嚴?想著,也就笑著去拉燕長寧,“好,走吧,再不走時辰晚了。”

燕長寧笑了笑,卻不是對他,只顧著低頭逗小孩玩兒了。隱約聽到他開口,牽了重衣就往前去,一路上蹦蹦跳跳說說笑笑的,還把自己發髻上的碧玉琉璃簪扯下來別到重衣頭發裏去了。

段麒麟憋了口悶氣不好撒,一雙手楞在原地收不回來似的,面前的奴才都不自然的轉過臉,不去瞅自己主子尷尬的一幕。還好王福上前,賊眉鼠眼的媚笑,把手膀子伸到他手臂下,“主子,請吧。”

他睨了王福一眼,輕哼一聲甩開他的手就大步往前去了。王福留在原地,那笑還沒扯開,表情哭笑不得。

垂香榭倚紅偎翠,臨湖伴園,宴席上早已坐滿一眾文武官員。只見夾道上不緊不慢走來重重隊伍,立刻起身躬身行禮,耳畔盡是厚重的聲音,“參見皇上。”

人影逐漸從暗影裏出來了,眾人一見,卻傻了眼。走在前頭的是一個女子,還牽著一個小女孩兒,皇帝慢悠悠從身後走出來,臉上有些肅穆,嘴角垂著,好像有些不高興。

玉無塵和陸月城在主位之下,與尊位幾步之遙,見此情況都有些納罕。

段麒麟率先坐上主位,寬袖一拂,沈聲道,“免禮,入座。”燕長寧遙遙望著,只覺得他眉宇舉止之間,真是有皇家氣度。正出著神,身邊王福接到自己主子的眼神,笑嘻嘻的伸手請她入座。她回過神來,牽著重衣一步步踏上臺階,坐到主位旁的鳳座之上。

這一坐,四座嘩然。宴席上有不少前天順的官員,一看她都嚇掉了魂兒。這不是前天順步步高升,炙手可熱的從二品燕長寧燕尚郡麽!怎麽改朝換代之後,竟搖身一變,成了大燕皇帝的身邊人?再仔細瞧瞧這眉目,竟比當初金鑾殿那面若雪中桃花的少年還要再嬌嫩幾分,眼裏盡是些紅霞般的柔意……

燕長寧鳳眸微微一掃,便知眾人眼裏的驚訝從何而來,也只是面色淡淡,不說話。

重衣被她抱在腿上,見這些眼神也有些不自在,蜀王嫡女的架子一下就出來了,不由得糯聲喊道,“你們在看什麽?我嬸母再漂亮也不至於這麽勾了你們的魂啊。”

段麒麟眉頭一皺,座下嘩然之聲越發的重,這位小姑娘稱燕長寧為嬸母,那她的身份不是世女就是前朝公主。皇帝竟還留有前朝後患麽?

他見狀不妙,輕咳了一聲道,“讓諸位久等,開席吧。”

聖令一下,歌舞上,席間觥籌交錯流轉,眾人興頭一上,也不願再想那些煞風景的問題。垂香榭早前就擺上了許多花,姹紫嫣紅,即便在夜裏也不失光彩。三品以上的內命婦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賞花對月,文武官們也開始祝酒的祝酒,寒暄的寒暄,席下頓時熱鬧了起來。

燕長寧看著那些花兒很是養眼,她興致高,抱著重衣一樣樣指過去,“你瞧,最邊上那盆可不就是你最愛的紫薇花兒?還有那盆,裏頭盛了清水的,養著芙蕖呢!美人蕉之類你可認得?”她笑盈盈的低頭看她,“趕明兒嬸母帶你四處去看,你喜歡什麽樣的花兒,嬸母就叫人送個十盆到你宮裏去。”

重衣高興得直拍手,“好啊!重衣老早就想把府中那些紫薇樹移栽到宮裏來了。嬸母會做鮮花餅麽?就是花瓣入面,蒸烤的面餅?”

這可把燕長寧難住了,她抿著唇故作思考的嗯了半天,點頭道,“我去研究研究,過兩天定做給你吃!不就是鮮花餅麽,誰還不會啊?擱點兒新鮮花瓣進去,保管入口奇香!”

重衣像個行家一樣得意的笑著,“嬸母,鮮花餅可不只有鮮花呢,我娘親還會兌米酒進去,香餑餑一樣的餅皮兒一出來,入了蒸籠就是一股子香花酒味,可以飄好遠呢!”

“是麽!“她笑著捏了捏女孩兒軟軟的鼻子。兩姑侄說著話,竟把一旁的正主兒給忘了。段麒麟不太喜歡被她忽略的感覺,不由得大大的咳了一聲,王福在後頭抿著嘴怕笑出來,只管低著頭。玉無塵和陸月城顧著和其他官員喝酒,看也沒往這兒看一眼。席下的人都有人陪著說話,偏他一個九五之尊落了單,身邊婆娘還不理,面子往哪兒擱!王福好歹是個忠仆,見自家主子這麽憋著,不由得上前壓著聲支招兒,“主子爺,咱吩咐後頭放煙花兒吧!今兒入宮的有好些個官家小公子,和小主子同齡的,奴才把他們引過來,小孩子見著煙花還不得一溜煙兒跑遠了玩去?到時候趁亂啊,您就……”說著賊兮兮的使了個眼色。他聽著,眉梢一挑,斜斜瞟了燕長寧一眼,點頭揮手示意去做。王福應了聲就下去了,不一會兒,好些個吵吵鬧鬧的官家小哥兒簇擁著過來了,見著高高主位上一個水眼紅頰的小姑娘正眉開眼笑,不由得頓下了步子。

“誒,路貴,”一個水藍錦袍的少年捅了捅身邊小廝,“那是誰?長得是鼻子是眼的,怎麽從前沒見過?”

路貴見自家主子有興趣,立刻賊兮兮的湊上去笑道,“奴才不知是誰,不過能得那位娘娘的關照青睞,定不是一般人!主子您不是最喜拈花惹草麽,不如一試?”

那少年折扇一合,瞇著眼睛,翹起朱紅的薄唇道,“我瞧著倒也不一般,京中丫頭都太矜持了些,這位眼睛裏頭跟有花兒似的,甚叫人歡心。”說著,撩了撩水藍色的袍子一搖一擺的上前去了。畢竟才十二三歲,身板故意挺得筆直,倒有些叫人發笑。不過那如玉的面貌倒壓得住氣勢。路貴笑了笑,勾著腰跟了上去。

墨黑的穹窿突然炸開煙花兒,灑下金粉似的籠了一層熱鬧的奢華。燕長寧呆呆的擡首,這輩子看過煙花的次數兩只手都能數過來,此刻天上開花兒,倒比地上的好看多了。她一時看癡,沒註意到懷中的女孩兒從她身上滑了下來,一步步往臺下去了。廊下有人朝她做鬼臉,吐舌頭,她一時按捺不住提著裙子就往那邊跑了過去。

煙花燃到一半,燕長寧也有些意興闌珊,剛垂下頭,就感覺身後有人攬了過來,側過頭一看,段麒麟的臉上帶著些別扭神色,不知什麽時候移到了她身邊,手緊緊摟過她的腰,哀怨的說,“陪別人嘮了半天的嗑,一刻也不瞧我,倒真有你的。”他不說倒好,一說,她立馬哎呀一聲,四處的望,“重衣呢!給弄丟了?”

他哀嘆一聲把她掰扯到懷裏,湊到她耳邊悠聲慢語的道,“……我叫人陪她玩兒去了,你就好好陪陪我不成麽?”

燕長寧這才安分下來,斜過眼睛把他打量了個遍,軟軟的拳頭朝他胸口來了一下,“什麽時候做的好事兒,怎麽不同我講?”

“是好事兒麽?”他迷迷蒙蒙的盯著她,眼裏有些委屈,“我還怕你看到她會想起……想起那些,又要與我鬧別扭了。我可受不了了,你就跟彈簧似的,不知彈到哪兒就彈飛了,我真得弄個鐵鐐把你鎖在身上!”

她撲哧一笑,點點他的鼻子道,“你倒真會比喻!我就是彈簧,再飛也飛不出你的掌心啊。”

他眼裏頓時閃出灼灼的光,挑唇一笑道,“哦?那我可以隨意彈了?”說著手就不老實的在身上按來按去,燕長寧急紅了臉就去打他,“做什麽!底下那麽多人,仔細叫人看見!”

他瞇眼得意的笑著,手不停,往臺下看了看,“人家都賞花對月呢,哪有時間理咱們!你嫌臊,咱們換個地方。”他在她耳畔又低又熱的說完,就站起來一把扛起她,偷溜出了垂香榭。王福一見傻了眼,主子爺遇到娘娘可真是荒唐得很!他立刻向後頭揮手叫人主持著宴席。還好現下煙花正響,眾人沈浸在漫天的五彩繽紛中,誰也沒空往高臺上看一眼。

這一扛就直接扛回了燕羽宮,燕長寧被他這樣不得體的舉著,一路上羞赧的紅著臉。過路宮人見狀紛紛避讓,心道大燕皇帝果真風流。好一會兒,進了敦華門,前頭就是燈火通明的燕羽宮,等在門前的一眾侍婢太監見狀,立刻開了宮門,迎他們進去之後就一溜煙兒的退了出來,個個捂著嘴吃吃的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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